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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海量信息和大数据成为主流知识界面,社会文化冲突日益多极化的当下,人们深陷无知焦虑的认知困境中,并且更多抱怨持有局内人偏见是加剧群体之间隔阂和对立的根源。那么,无知和偏见一定作负面的理解吗,客观的无知和选择性偏见的认知意义又如何?本期论坛邀请哲学、艺术人类学,科学技术,社会认知心理学和人工智能多领域学者跨界解读无知和偏见产生的认知根源,揭示无知和偏见的复杂与微妙,并与观众一起探究摆脱困局可能的应对之道。
收看本期讲坛的回放录像,请访问Bilibili“神经现实”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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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本期讲坛各位嘉宾发言的文字整理稿:

@刘晓力:

各位晚上好!我是今天的主持人刘晓力,欢迎大家来到中国人民大学哲学与认知科学明德讲坛第16期,也是服务器艺术人工智能与哲学论坛第4期。今天的主题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无知与偏见。非常荣幸能够邀请到哲学、心理学、社会认知、科学技术哲学、艺术和人类学以及计算机领域的专家和我们一起跨界探讨。这个问题看似是一个大众话题,实际上它还是科学前沿研究的一个主题。现在,有请我们这次论坛的嘉宾:

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陈嘉映老师,北京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教授周晓林老师,厦门集美大学的音乐人类学教授臧艺兵老师;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科技哲学研究室研究员段伟文老师;波士顿大学计算机工程专业凌晨博士,她是《偏见的本质》的译者。

欢迎各位嘉宾的到来。下面我简单介绍一下今天的主题——无知与偏见。我们通常都把“无知”与“偏见”这两个词当做负面的词汇理解。“无知”一般解释为愚蠢或者愚昧、落后,与聪明智慧、知书达礼对立。“偏见”被解释成一己之成见、谬见、非理性的偏听、盲信。而社会心理学一般把社群间的歧视和不公正看作一种偏见。跟偏见相对的是公正、客观、正义、真相、真知和真理。

我们一方面想摆脱无知和偏见这样一种认知困境;另一方面似乎有一些与生俱来的局限,使我们难逃这样一个无知和偏见的状态。同时,因为我们生活在被各种社会规范制约的不同的社会群体中,难以避免某种局内人视角去理解自我、他者和世界的关系。今天,我们希望把无知和偏见作为一种认知现象,一种社会现象进行跨界讨论。

首先请每位嘉宾把你们关于无知与偏见的立场陈述一下,从段伟文老师开始,有请段老师。


“无知”的本体论

@段伟文:

大家好!关于“无知”这样一个话题,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因为一般来讲,我们更多讨论的是知识,尤其在西方哲学里。谈到知识,我们在认知的时候都会聚焦于那些我们认识的成果。但我们也要想一下,知识是以无知作背景的,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对无知也有所了解?

谈到无知的时候,可能有一些个本体论的考虑,比方说究竟什么是无知呢?在一般人看来,它可能是错误的东西。而错误又分成很多的类型,包括不确定的、混淆的、不精确的,或者是缺失的、没有价值的等等。 另外一方面,还有一些无知与我们的认知目标不相关,甚至是一种知识的禁忌,我们甚至不想知道。比方说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有一种技术可以根据你的基因或者是通过脸部识别就能判断出你能够活多久。而这样的知识不一定是大家想知道的。这样一些本体论的考虑,有的是很有意思的。

“无知”这个话题,实际上怀特海早就说到:重要的不是无知,而是对于无知的无知可能会导致知识的没落。没有认识到无知是大有问题的。

在本世纪以来,“无知”这样一个话题之所以广受重视,实际上是跟不确定性的风险有关的。在9·11事件以后,拉姆斯菲尔德(Donald Henry Rumsfeld)在一个演讲上就讲了一个很著名的概念——Identifying risk:unknown unknowns(未知的未知的风险)。

我们谈论科学知识的时候,经常会提一个比喻:在知识的海洋里面,我们知道的越多,未知的领域就越多。但其实我们对“未知”和“无知”有一些混淆,没有把它们做一个细分。因为有一些未知领域是我们知道的,要去继续探索,这叫已知的未知——我知道我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些是未知的已知,比如有很多科学知识,可能在有些领域已经发现了某个知识,但其他领域的人不知道。比方说,芝加哥大学的情报学家唐·斯旺森(Don Swanson)通过医学搜索引擎MEDLINE发现,偏头痛可能与镁元素的缺乏相关。虽然科学发现在不断构建着知识的星空,但在找到新的线索之前,这些相关研究都是零星散布的。而正因这个信息情报学家而非生命科学家找到了这样的线索,就找到了所谓未知的已知——我不知道我知道,开拓了一条知识的新路。 

另外一方面就是所谓“未知的未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更奇特的东西。所谓未知的未知,从人的角度来讲,就是那些出乎意料和给你带来惊奇的东西。什么叫惊奇呢?比如说臭氧层的破坏,我们在最早使用氟利昂的时候是无法预料的。直到臭氧层空洞形成,大家才想到这个事情。当人们发现气候真的在变暖的时候,这一未知的未知确实给人们带来了一个惊奇——如果全球暖化是真实的,这一未知的未知的显现,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在能源利用上有一个彻底的改变。这是本世纪“无知”为何受到这么高度关注的一个背景——就是我们越来越多地在面对未知的未知——不确定性的风险。这样来看,无知这个话题就很丰富了,而不是我们平常说的它是没有用的。 

下面我讲三点: 

第一点,无知具有认知的价值。现在这样一个时代,通过各种科技手段,包括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我们掌握了各种情报、各种知识。看起来很多,但它们不一定能够转化成有用的知识。因为我们现在讲的知识是在实用主义意义上来讲的,即一个知识可以转换成行动,而知识和行动可以形成一个稳定的闭环。那在这样的情况下,从战略家的角度来讲,一个总指挥或总经理要知道的东西应该是有限的,是要有所选择的;有些东西不是知道得越多越好,是要选择性的无知的,甚至有时候为了体现战略定力,可能在某些细节上他可能要知道的越少越好。但是究竟是哪些东西该知道,哪些东西选择不知道,就有认知策略和艺术了。

另外,在同行评议和科学评价等评审中,很多的评价是跟价值相关联的。不论是科学研究还是社会科学研究,要使同行评议更客观,都应该以无知作为前提。比如我要评审一篇论文,当我不知道这个论文是我的学生,还是我的师弟或者是我的什么什么人写的的时候,在我不知道这些情况时,才可能有助于我更客观地作出评价。所以说,无知它具有认知的价值。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无知其实也是社会建构而来的。从相对主义来讲,知识的社会建构走向相对主义,但是无知很有可能是社会建构的。如我们有很多知识的禁忌,包括转基因的知识等等,由于不同群体的认知能力不一样,加之知识的拥有者会处于某种原因遮盖这些知识,那这种社会建构就形成了很多无知。那问题在公众某些方面的无知,究竟是真正意义上的认识错误,还是在现在的认知架构下无法去认知呢?这是第二点。 

第三点,选择性的无知的冲动。就好像我们对死亡有一种冲动一样,其实我们本身也有一种对无知的冲动。有一些东西我们选择不去知道,就像现在的大数据时代,每个人都通过智能手、手环等来监测自己,政府也是通过各种监测来治理社会。但实际上,我们要知道这种监测过于频繁的话可能会导致复杂的社会心理和行为心理问题。现在,我们讲开放科学、讲知识的共享,但身处所谓的“知识社会”,我们已经不知道我们究竟写了多少文章、生产了多少知识。其实那些所谓科研诚信问题,如发现某些实验是不可重复的,那只是因为那些实验特别重要,受到大家的关注,但问题是还有大量的未被注意到的实验其实根本就重复不出来,这些东西是无知吗?

还有,一些知识可能导致毁灭性的破坏,有学者称之为致毁性知识。比方说我们对人的一些生命脆弱点的认识,这些知识能不能研究?能不能公开?能不能共享?还有一类知识叫做被禁止的知识或者是知识的禁区。那这些又如何理解?

概言之,以上从“无知”的本体论展开,认为在我们21世纪以来不确定性这个背景上,“无知”应该被重视。然后谈到三点,无知的认知价值、无知的社会建构,以及选择性的无知的冲动。好,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刘晓力:

非常感谢伟文的开场,讲得非常精彩。他特别从知识的角度提出来几个基本概念:我们未必想知、未知和无知、已知和未知、选择性的无知、建构的无知。这些都包含非常深刻的洞见,希望其他几位嘉宾能够从你们的角度谈谈自己的见解,也可以向段伟文提出赞同或者质疑。看哪个老师愿意先讲。

@周晓林:

我的认识是这样的。语言学、心理学的研究验证了这样一个常识:越是常用的词汇,它的意义就越是多样,越是具有多种含义,越是容易受到语境、上下文、个体差异的影响。所以我觉得无知也好,偏见也好,都是常用的词汇。刚才刘老师给无知和偏见下了一些定义,但是这些定义还是比较抽象的,因为在不同的语境下,每个人对这些概念的理解可能都是不一样的。

就无知这个概念来说。第一,无知是一种常态。我们每个人在很多的方面都是无知的。从字面上看,无知就是对某个事件、某个概念、某种知识的缺乏,这种缺乏是常态。比如,很多人都听说过黑洞,稍微有点儿知识的人可以针对黑洞说上三五句话;但是让他展开再说十句,哪怕是一个非物理学的教授,可能也说不出什么。所以无知是一种常态。

但我们为什么会把无知当成一个贬义的词来使用呢?我觉得,不是因为无知本身让大家鄙视,而是因为我们表现出了无知的心理状态,所以才会受到别人的鄙视,才会被别人用无知这个标签贴在身上。所谓的心理状态是什么呢?实际上是说主人公或者是主体自身对自己知识的边界、对自己无知的状态没有足够客观的评价。也就是说他对这些状态没有产生自我意识、自我的认知,造成他在不同情况和状态下,表现出受人鄙视的“无知”状态。比如说,去年最受到鄙视的人可能就是美国前总统川普了。川普对新冠肺炎说了很多让人听起来觉得非常无知的话。他为什么做出这种无知的表现呢?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跟他的人格特征状态有关系——他缺少自我意识。 

第二点,我们为什么要用无知来贴标签?我们常用无知来描写那些宗教狂、在传销组织里迷失自我的人。他们因为宗教、信仰或者其他的知识局限性,拒绝接受新的信息。所以我觉得对无知的认识可能需要从个体的心理状态来描述

@刘晓力:

非常感谢周老师讲到无知是常态。我把“无知和偏见”作为今天论坛的主题,本意就是不要把无知和偏见完全当做贬义词。对于认知科学来讲,它可能就是一个认知的常态。刚才周老师给了一个非常好的视角——从个体心理状态讲,个体表现出来某些行为或者受人鄙视的某种状态,他自己感受不到,他对自己的无知没有一种自觉的觉知。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认知的角度。 

下面还有哪位老师对段伟文老师刚才讲的发表下自己见解?

@臧艺兵:

作为一个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师,有时候我们会思考,用一个生命的经验去指导一个生命,这件事情是不是很可靠?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读到印度《薄伽梵歌》,书里讲到了关于无知、偏见和恐惧的洞见。刚才刘老师是从理论上和逻辑上来认识无知和有知。我觉得也许无知和偏见是应该结合在个体生命实际的环境中来考虑,来判断。这样可能会显得更有精确的所指,先说这一点,待会儿再讲。

@刘晓力:

谢谢艺兵老师。刚才周老师也讲到主体的角度,但他是从认知的心理状态出发讨论的,艺兵老师是从个体生命环境的角度去理解无知和偏见,特别好。一会儿请臧老师谈谈他所读到的那部经典《薄伽梵歌》的具体内容。凌晨有什么要讲的吗?

@凌晨:

刚才听了段老师的发言,我觉得非常有深度。我觉得无知作为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很多时候是一个人的身份带来的。比如周老师提到的川普追随者,他们不知道川普是无知的吗?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无知的吗?他们可能是作为集体的一分子,他们更在乎的是自己的这个身份。而正是这个身份导致他们对自己无知产生执着,以至于他们愿意去相信一些被旁人认为是无知的东西。不知道我这样的看法能不能给大家提供一些探讨的材料。

@刘晓力:

谢谢凌晨博士,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角度。嘉映老师有没有质疑的地方?

@陈嘉映:

谈不上质疑,刚才周晓林老师也讲到了,无知、偏见或者诸如此类的词都有不同的意思,根据上下文来看,各人的用法也不见得一样。刚才主要都在谈无知,我觉得把无知当做一种普遍的状态或者是当做求知的前提条件,这些可能都是一些比较理论上的用法。 

我们日常生活中讲到的无知可能没有那么广泛。比如讲到黑洞,大多数人对黑洞知道的肯定都不多,甚至是完全无知。如果这么说,那“无知”就把所有人的“知”差不多拉平了,因为跟全知全能比,你不论知道多少都是无知。大概是这样。 

我们平常讲到“无知”主要指的是“应当知道而不知道”,我们之所以会把无知作为一个贬义、批评的词,大概是从这个角度来讲,而不是从一般的认知条件的角度来讲。所以我觉得可以再区分一下这种普遍理论上的用法和我们日常的用法。我就说这几句。

@刘晓力:

非常感谢嘉映老师。从常识出发去讨论这样的问题,我觉得非常好。我们可以是一种理论的科学的研究,当然更多的从常用的语词含义——应当知道却不知道——最常用的用法出发来探讨。

这一轮非常精彩,段伟文老师讲了他的立场和三个结论,我们几位老师都参与了评论。

下面有请凌晨老师,她将从计算机工程科学的视角谈“无知与偏见”。


偏见的本质

@凌晨:

谢谢刘老师邀请我参加这次活动。我一般都是作为学生在讲座下听大家发言的,今天非常荣幸能够参与到和大家的讨论当中。 

我从事的是计算机科学方面的研究,更多的是在一些社交网络上去搜集人们在网络中的争斗、冲突、歧视言论。人们把自己的一些不好的情绪和对他人不当的伤害融合在像是现在流行的表情包、短视频当中。而我就是从这样一些网络媒介中去研究人们的偏见的。在这个过程,我还翻译了戈登·奥尔波特(Gordon Allport)的《偏见的本质》。这本书非常全面的跟大家探讨了我们为什么会产生偏见,我们为什么无法放下偏见?以及偏见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为什么说偏见是无法避免的呢?这跟我们人脑的一个运作是有关系的。我们人类非常擅长标签化事物,即将所有事物分类。比如说我让你在3秒内想一个蔬菜,你肯定想的是白菜。如果让你想一个水果,你肯定想的是苹果。大家就是这么一致的在这些大的分类下贴上了一些小的标签,以使我们更好的适应日常。又比如说在外面看到天色发暗,气压变低了,我们就知道快要下雨了,所以我们带上了伞;今天去看病,我知道我进了医院应该走一个什么样的流程,医生会怎样对待我。这就是我们的一个分类,它帮助我们适应日常,也是导致我们偏见的一个底层逻辑。

当然我们也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比如说我带了伞,天阴了,但过一会儿天又放晴,又比如说我去了医院看到医生并没有按照往常的流程对我,而是采用不专业的方式。如此这般,我们的预判也是有失误的时候。就像哲学家罗素说的——永远开放的心灵就是一个永远空虚茫然的心灵。所以我们人是离不开一些预判,离不开一些分类,离不开偏见的。

此外,分类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特征,它会尽可能的将更多人群划分到这个分类下。因为我们人喜欢轻松的解决问题。毕竟,每天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需要我们去处理,所以我们就会问问题,很快速地放到合适它的类别里。 

比如说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非常爱焦虑的一个妹妹,她是一个软件工程师。软件工程师刚开始可能就是帮助大家解决一些计算机上的问题,但她会因此非常焦虑以至于晚上睡不着觉。所以我就教她了一个办法:不管是谁来向你提问说“哎呀我的电脑坏了”,“哎呀,我的电脑打不开了”。你都可以用两句话来回答他这个问题。第一句话:“你开机了没?”第二句话:“重启试试”。我说这样的回答能帮你解决99%的问题,这当然是开玩笑了。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将问题分类的方法,而且它广泛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

所以我要说的中心的思想是,偏见并不是一个坏的东西,而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脱离的东西。在之后和老师的讨论当中,我也希望就偏见是如何一步一步向坏的方向发展的,以及我们为什么会执着我们的偏见来展开。

我再给大家一个例子,比如说我是上海人,我在刚上大学的时候,跟大家交流下来有那么一个感触,大家常常会和我说:“哎呀,你可真不像一个上海人呀!”从这样一种谈话中,我会感觉到一些不对的地方,这可能是大家对一个群体的地图炮行为——对某个群体存在一些负面的想法。但当这个想法被挑战,或者是出现了一个和他的刻板印象不一样的人/行为时,他就会进行二次防御,也就是把“我”放到一个特例里边。这样他既可以维护他原来的成见,又能够解释通眼前发生的情况

这是我给大家分享的一些日常当中偏见的例子,以及让大家意识到偏见其实就是广泛存在于你我之间的。它是否是一个特别坏的事情要取决于我们如何看待它,以及如何去预防它成为一个歧视性的行为。就是这样,希望大家多和我讨论。谢谢!

@刘晓力:

感谢凌晨博士。作为《偏见的本质》一书的译者,她从认知的角度谈了偏见的利弊及其无法避免的特性。当然,晓林老师前面也谈到偏见是一种常态。凌晨讲,源自于人们对知识的分类,把人聚在一个标签化的群体里,会造成一定的偏见。这种偏见有可能是一种偏好、偏爱,也有可能是我们讲的贬义的偏见——由于没有经验过而产生无知,甚至做出一些不利他人的偏见行为。讲得非常好。谢谢! 

凌晨老师提出的几点,几位嘉宾有什么看法,其他问题也可以提出,有一些争论最好。

@周晓林:

还是我来先说吧。我没有看过凌老师翻译的那本书。但从凌老师刚才讲的例子,我觉得这也反映了汉语“偏见”这个词,比“无知”这个词更加复杂。凌老师举的这些例子中,“偏见”更多的是对应着英文的Bias。但是我们汉语或者是一般老百姓嘴里边说的“偏见”,更多的是对应着英文的Prejudice,是具有”歧视”意义的那种偏见(认知偏差)。

所以,如果从Bias这个角度来看,偏见既有正性的,也有负性的。行为经济学对这些问题研究很多,比如说决策过程中的框架效应,注意偏向等等。我想,这种Bias跟我们演化得来的社会性功能有关,它存在很多演化的含义。另外还有一些Bias,像凌老师提到有关上海人的这种Bias,更多的是Prejudice,跟社会性、社会功能有关系,由社会文化特性决定。这种Bias也很复杂。 

某种程度上,我们为什么能够形成这种社会性的Bias,或Prejudice,当然是受到社会文化特性,如种族、团体、群体内、群体外等因素影响,也受到统计学规律的影响。像美国现代社会,警察对黑人有很多的歧视。这种种族歧视有很多的历史文化背景。但也应注意到,这种“歧视”还有一部分来源是统计学规律。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某个警察是黑人,他在大街上检查可能的犯罪嫌疑人时,是更多地把同群体的黑人拦下来检查,还是更多地把白人拦下来?有一些统计数据表明,黑人警察也是更多地把黑人拦下来检查。为什么呢?这说明在某些情况下被看成是种族歧视的Prejudice,可能只是统计学规律的反映,比如美国黑人犯罪率高,检查黑人更容易得到犯罪信息等等。

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不管是演化性的Bias,还是社会性的Prejudice或Bias,都是非常复杂的。需要作具体的社会学、心理学分析,不能简单地用一个词汇来包打天下

@刘晓力:

非常感谢周老师进一步区分Bias和Prejudice。对凌晨老师,老师们有没有其它评价。

@陈嘉映:

我说两点。

第一点,在汉语里,“偏见”这个词是带有贬义的,说一个人有偏见并不是夸这个人。当然有一些词就比较中性,比如说偏爱、偏好、偏向就没有太强的贬义。是不是能够把偏见说成是偏好的一种?我觉得由于这两个词的词性不一样,说的时候至少要比较谨慎。

第二点。凌老师,你刚才讲“偏见”有点儿像是一个中性的概念或者是态度,只有上升到歧视的时候才变成一种恶性的东西。中性的东西怎么就上升到了恶性呢?这一点我没有完全听清楚。

@凌晨:

陈老师这个问题特别好,为什么说“偏见”这个词的时候,我们认为它是有利有弊,是一个中性的、无法避免的东西。我觉得更多的是因为在《偏见的本质》这本书的语境当中,“偏见”是基于每个人都会有一闪而过的想法,但人们的认知可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而提出的。很多时候我们会对自己观念进行维护,为了提高自己的价值取向,而无意识地做出一些贬低或者是自动攻击那些可能会影响到价值观的东西,而这就产生了偏见。但如果任由我们的偏见发展而不加以思考,不去纠正我们的预判,或者保持开放的心态去看待,只是执着于将它不断地上升,让它从一个态度发展到一个行为,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歧视行为。如我们在网络上看到的是仇恨言论,那它就变成了一个贬义的东西了。

我给大家举一个例子,说回我这个妹妹,她小时候特别喜欢骑自行车。在我家楼下的一个大院子,她就在里面骑。但大院子里面有一户养了一条大狗。大狗的围栏大概有2米多高,但是大狗看到一个小孩骑着自行车在自己目前来来去去,它的天性就被激发出来——它特别想追那个车。所以大狗一跳就跳出了围栏,开始追我妹妹的这辆车,我妹妹就被吓得要死。然后爬上楼梯逃进电梯。这虽然是发生在比较小的时候,但从此之后她看到狗就不由自主的害怕。如果狗走在路上,她就会躲开跑到马路牙子上去,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现在。尽管她是喜欢小动物的一个人,她会给我发各种各样可爱的狗狗照片,但是她对狗的回避、对狗的不好的体验,其实是没有办法免除的。如果让她抱着一种试试看的心情去和狗狗相处,她会觉得被狗咬伤或者是被狗再次追赶的风险是远远大于她和狗狗的接触的,这样就形成一种偏见。

我们不能说这种偏见是坏的,因为她的偏见更多的是一种生活经验导致的。所以你不能说她歧视狗或者是歧视养狗,就是一个不好的行为。这就是我对于偏见和歧视的看法,前者是一个中性的东西,后者更多的是一个负面的东西。

@刘晓力:

谢谢凌晨博士的解释。其实凌晨讲的跟周老师讲的偏见是关联的,而且你特别谈到“态度”。陈老师说“偏见怎么就转变成一种恶习”,我觉得是由于偏见的信念、偏见的态度、导致偏见的行为,会对其他人造成某种伤害或者是有利无利的效应,可能这三者是关联在一起的。 

前面讲到,出于某种个人利益或集团利益,个体会有一种信念和态度。我的理解是:某种偏见的信念,如果去修正了,可能就没有这种偏见的态度了。当偏见的态度转化为偏见的行为,对他人或其他群体造成伤害,这就是我们平常讲到的歧视性偏见,这之间是不是有一个重要的关联?当然这是我的一个提问,或者也是一己之偏见。

@段伟文:

我也说两句,刚才两位老师,包括凌晨讲的,很多是从我们个人的经验、生命体验来讲偏见。其实我们可以看到,我们不论是打“地图炮”或者是干其它什么,一方面是和我们的认知有关系的。我们人类的认知有一种简洁化、简便化或者是捷思认知的方式。为了捷思认知,很多东西就要分类。其实在分类的时候,在潜意识里人们已经会考虑到自己的利益,这就必然带有偏见。我经常举的一个例子就是“水煮鱼”,在我看来它应该叫做水煮豆芽菜,因为它是通过油浸泡的豆芽菜和鱼,这样好像是没有偏见的。也就是说偏见是我们认知的一个手段,我们通过调整,通过反馈来提升我们的认知。

第二,这里面有利益和价值的问题潜藏其中。说到不同族群相互之间的偏见和误解,其实是习俗上的差异。可能北方人习惯见人就买单,南方人喜欢AA制,但是他们的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是让自己的利益,不要说最大化,至少是不要最小化。但在现象层面,习俗上的差异,就会上升为价值上的冲突。

最后,我们现在普遍流行的一个三观的问题,说两个人三观不合就没有办法在一起。三观的问题有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是站在权势一方,还是弱者一方?在此极端化了一点,似乎在前一种情况下偏见相对容易行得通。我是简单的讲这么一点——偏见和认知、价值和权力都有关系。 

@刘晓力:

非常好。除了个体经验、个体利益的角度,还有一个群体的利益考量、价值的度量。处在一个权威状态下的偏见和处在弱者状态下的偏见,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它们造成后续行为的危害性大小也是不一样的。这里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人类实际上是有一种“捷思”——尽快、快速地下判断做决策以适应环境。 谢谢伟文。

下面有请臧艺兵老师从艺术人类学角度来谈谈无知和偏见。


艺术的无知和偏见

@臧艺兵:

各位朋友大家好,刘老师告诉我这个题目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吃惊。为什么很吃惊呢?因为我们在同一个时间里不约而同思考同一个问题。疫情的时候我被封在武汉十个月,可以说我个人和家庭、武汉这个城市都陷入死亡的威胁之中。当时胡思乱想很多很多的问题,有时候为了驱除这种恐怖会把过去在家里的一些藏书拿出来看。那期间,有一本书对我产生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本书就是印度教的圣经《薄伽梵歌》

《薄伽梵歌》是印度《摩(柯)婆罗多》史诗的一部分。该书一开始讲的就是无知、偏见和恐惧。该书讲到古代印度的一个国王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先天的弱智一些,小儿子正常聪明一些,按理是大儿子应该继承王位,可是大儿子的脑袋不大好使,只能让位给小儿子。这样选择这个国家倒也相安无事。小儿子当上国王也很尽职,对整个家族也很关照。但等到小儿子死了以后,第三代就出现了问题,小儿子的儿子希望传位给他,傻儿子的儿子觉得,我父亲傻让了王位,可是到我这里,我不傻应该继承王位。然后堂兄弟两家进行谈判,但谈判双方都不妥协,以致两个家庭面临着战争。该书就是古印度智者至上神人克里希拉和印度伟大的武士般度五子之一阿周那出来给他们调和这件事情的长篇对话。 

《薄伽梵歌》非常重要的一个观点是你对世界的看法,就是世界观。该书认为:你的世界就是一个知觉,我们每个人所知道的只能是我们所知觉的,也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不能知觉到别人的世界。一个生命的认知是有局限的,所以你的知觉就是你的世界,我的知觉就是我的世界。这个知觉基于你的偏见,你所认识的世界、你发表的看法、你的价值取向都属于你的世界、你的知觉所表达的一种偏见而已。你的偏见由你自身恐惧所形塑。你对你知觉形成的世界一切,你所知道、不知道的东西会产生一种恐惧,自身的认知就在这种恐惧当中所建构起来,也被你的无知所推动。这就是《薄伽梵歌》讲生命的个体与我们所处的世界的一个最基本判断。

我看了这句话,对于正在寻找文化自信的我,当时确实是比较震惊。我觉得我们真的是只能知道我们自己知道的那些东西吗?我们所表达的这些东西也可能就是我们自己的偏见吗?确实,我们对不知道的东西会产生恐惧。有时候我们受欲望的支配,希望得到一些东西,我们害怕得不到,然后我们得到了一些东西的时候,我们又害怕失去这个东西,我们也会恐惧。这些无知、个人的知觉和偏见构成了我们所有人许动的一个原始的推动力

想一想似乎还真是这样,我们每个个体一生只能是在这样一个基本的判断当中生活。看了这个书,晓力老师再跟我一讲之后,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疫情的到来,中国和整个世界好像处在一种和兄弟战争一样强烈的人类社会矛盾的冲突中,甚至面临战争的边缘。罗尔斯讲“无知之幕”的时候也是面临着二战后社会最动荡、人类命运最无助的时候,这让人们关注到无知和偏见。我们普通人对很多信息是无知的。双方交流的时候,之所以会出现一些难以逾越的障碍,是因为很多时候我们处于信息不对称的状态,有时候不光是残缺的信息,而是歪曲和虚假的信息,它们带给我们的判断必然是一些偏见,甚至是一种荒谬。尽管有一些我们不知道它是偏见,有些知道它是偏见,但我们还要去坚持。因为我们被利益所绑架,也有特殊的时候是被真正的恐惧绑架,因此我们人类无时无刻不对自己无奈的无知和偏见产生深深的恐惧。 

大家知道,有一本文学名著叫《傲慢与偏见》。我不是从一个理论化的语境或者立场出发,而是从个人生命和生活整体感知来讲,与其说无知、偏见,还不如说是傲慢的态度给我们带来了太多的麻烦。为什么我要这样说呢?我们知道西方基督教里有七宗罪。七宗罪第一宗罪不是杀戮、饥荒、瘟疫等,而是傲慢。无独有偶,《周易》里边有六十四卦,六十四卦当中只“谦卦”是没有缺陷的,没有负面的东西,其他的每一卦都有好和不好的一面。这实际上是从正反两个角度表达一个中心的词,就是傲慢。东西方都共同认为彼此傲慢是使人类不能相处的一个祸根

这个傲慢,可以说是无知和偏见共同建构的一种人类的态度。这种态度会导致人类生存出现问题。人类其实不是不知道自己是无知的,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知识是有限的,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是有偏见的。但是就要无视这种无知和偏见,这种无视和偏见在人类生活中呈现出来的就是傲慢,就是大家都自以为是。但是,也有一些智者努力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站在相反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就是努力避免更多的偏见和无知。

什么是知识呢?其实这个定义很重要,无知是指不知道吗?刚才刘老师讲到无知是指应当知道而不知道,这是应该是准确的。知识包括了通过自身生命体验获得的经验知识、先于经验得到先验知识,靠着内心某种灵魂的东西直觉到一些直觉的知识、还有把很多知识综合在一起,依靠灵感去发现某种深刻的洞悉的知识。此外还有,个体知识、群体知识、公共知识、地方性知识、权威知识、我们所永远不能穷尽宇宙知识。我们说知识就是力量,但有时候我们也说无知更有力量。因为无知者不知道害怕和恐惧,所以有一句话叫“无知者无畏”。这是不是也是一部分人类对于知识的反思呢?

还有,人类为了获得更多的知识而对很多知识进行分类。这种分类把人类对整体世界的认知条块化了。而条块化、马赛克化使得有些本来可以搞清楚的知识变得不再是一个正见,使得知识更具有局限。学科的分类使得哲学、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这些跟人相关的东西分的很开。我国大历史学开会很会讲到艺术史,我也不知道人活着在干什么,总是在打仗,搞政治,搞经济?总是在进行政权更替吗?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活动?例如在唱歌,在画画,在跳舞、在演戏等,还是在做普通人自己喜欢的事情?实际上我们看到很多少数民族大多数的时间不是在搞吃的食物,不是常年在搞生产,而是花大量的时间在唱歌跳舞,做更多的艺术活动。所以我们发现现代学科的划分带来独自的知识壁垒,如果不进行学科的交流和融通,也许会给我们带来了更深层次的偏见和无知。

@刘晓力:

非常感谢艺兵老师的精彩表达,从人类学的眼光看问题有非常多的启发。艺兵老师特别从印度教的经典《薄伽梵歌》讲起,讲到行动的原始推动力有三个:知觉、恐惧和偏见,这是一个很有启发的提示。针对艺兵老师这个发言,请各位简短的给出挑战或提出自己的观点。

@陈嘉映:

这回我来挑个头。你刚才谈到智者,克里希那穆提说每个人都是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我来提两个小的问题:

一,克里希那穆提是不是也困在自己的知觉世界里面?如果他跟所有的人一样都困在其中,为什么把他叫做智者呢?庄子已经问过这个问题,我顺便再问一下。

二,如果我们都是困在自己的知觉世界里面,结局怎么办呢?最后知道了我们每个人都是困在自己的知觉世界里面,那我们就接着困在里面?还有什么办法吗?

@臧艺兵:

陈老师,久仰久仰。我前面讲过,之所以有先验的知识,就是人类社会有一些不是我们生命可以理解的、超越个体生命的一些知识会被我们先于经验体验到。我们不怀疑超越所谓人这个概念的一些生物的存在,就是它的精神世界可能不是一般常识所谓的人的世界,我想这是我们认识所有宇宙事物所产生的判断。 

第二个问题,我们这些普通人的认知只有两种途径:一种是我们期待有类似神这样的人来拯救我们,这是一种可能性;另一种,在这个神没有降临到人世间,我们只有靠很多的偏见来组合成一个相对完整的正见。

我们都认识到我们是偏见,但是三个人的偏见加起来或许要少于个体的偏见,但这个人类需要在精神世界里去沟通,不同的学科信息间交叉,在生命之间需要映照。我们需要用“美”这种超越普通经验的东西来整合,使我们的偏见减少,甚至化为乌有。我们不知道复杂音乐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们对于这种数理逻辑所传达的情感和美感高度认可,经常因此得到感动,甚至可以升华我们的共同的精神境界中。

@陈嘉映:

艺兵,我要不屈不挠地追问一句,你还够乐观的,说我们三个人的偏见加起来就会比较接近于正见。但按照社会观察来说,有时候情况正好相反,每个人都有点儿偏见,结果到了群体的时候,比如你刚才讲的纳粹、美国的歧视等,我们的经验告诉我们,很多人在一起的时候,偏见被大大加强了,有没有这回事?

@臧艺兵:

绝对有的,这个“绝对有”是说,在社会学和政治学领域讨论这个问题,大家都会意识到,权力会使偏见得到极大的强化。我个人觉得所谓偏见,在一定程度上是偏离天道和人道的东西。但通过人的自我反省和调适,可以逐渐回归,这应该是人类偏见存在的一个常态。但违背天道就会招致大自然相对应的反应,违背人道就会带来人自身的毁灭和痛苦。很多偏见加在一起能不能成为正见,这个问题值得讨论。因为谁的意见被定义为偏见,标准是什么?谁来定义?也是问题。有些偏见可以称之为局部的正见,有些偏见放进整体中也许是正见。有的偏见再多也不能成为正见。所以,关键是,偏见不可怕,偏执更可怕。偏执的人是不承认偏见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只认为偏见发生在别人身上。

@刘晓力:

《知识的错觉》这本书里面就有这样一个观念。个体的偏见在群体的偏见下会得到一些修正,我们的科学、很多对待世界基本的观念,都可以通过群体的智慧把个体的偏见降低得小一点。当然这也是一家之言。恰如嘉映老师所说,个体的偏见还可能被群体大大加强。

这一轮因为时间关系就先到这儿。下面请嘉映老师表达一下您的高见,最好引起大的争论。


关于前见

@陈嘉映:

我就简短讲两点。一是“偏见”这个词用起来是有一点点贬义、负面的意义。刚才讲到英文Bias或是Prejudice,在日常用法中,也都是贬义的或者是负面的。其他类似的词,比如成见、先入之见等这些,差不多都是带有批评的意思。无论是英语还是汉语,我们都不太容易找到一个真正中性的词,但是今天讨论的却似乎是一个比较中性的偏见概念。用一个词来表达这个中性的概念是有点儿困难,有时候我们会编一个不太常用的词,就叫做“前见”。

“前见”这个词它不带很大的贬义,主要是因为它是编出来的,在日常生活中不用,所以我们可以定义它是一个中性的词。当然这就带来一些问题。在我们的语言中,为什么没有一个类似于“前见”这样中性的词呢?这还是挺值得考虑的。刚才讲到像偏爱、偏向,这些词就比较中性,但是它们跟偏见的意思差别挺大的。因为偏见主要是讲的我们的看法、见解、观念;而偏爱更多讲的是我们的态度。

反过来讲一下“无知”,刚才周晓林也讲到,我们会对知识做各种各样的分类。其中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分类可以提一下,在汉语里“知”和“知识”不是同样的概念。实际上我们只把我们所知的很少的一部分叫做“知识”。如果比较简单的做个定义,我们基本上只把系统的认知叫做“知识”,那些零零星星的知道这个、知道那个,那些八卦什么的都不叫知识。这样的一个用法有相当多的道理,比如说我们讲到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并不一定是知道最多的人。实际上按照我的经验,知识分子可能是知道的比较少的那个人,但是他可以把知道的事情形成一个系统。沿着这个路子来想,我们今天特别强调科学知识,因为科学知识是最成系统的“知”,我讲到这样一个区别之后,主要想讲一下无知。

无知可以从两个层面讲,一个是我刚才讲的“应该知道,但是你不知道”,比如刚才你们讲的特朗普无知,作为总统他当然有很多事情应该知道,事实上他不知道,我们说他无知。我们平常讲到一个人无知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但是还有一种无知,讲的是缺乏科学知识。我们可能认为教授、知识分子等特别有知识,而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这些人无知。我觉得在这个时候就要格外谨慎。因为那些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或者是没有受过系统知识训练的人,只在一个意义上无知,就是他没有系统知识,但是他在做事情的时候也不见得知道的少。

大概就是想讲这么两点。

@刘晓力:

谢谢嘉映老师!这两点非常重要。一个是知识,我们知道系统化知识;另外一个是知,是一些具有日常生存智慧的、未必系统的知识。嘉映老师还说能否把无知和偏见定义成“前见”,很有意思。这一轮看看大家有没有要讨论或质疑的地方。

@周晓林:

我补充一句。刚才各位老师说的无知也好、偏见也好,这些词汇在不同情景下带有不同的含义。我们日常生活当中的“无知”、“偏见”,更多的是用来形容他人,更多的是带有价值判断

刚才臧老师提到的“无知”或“偏见”,更多地是对状态的描述。如果只是对这种状态的描述,为什么“无知”或“偏见”或“恐惧”能够产生新知识呢?因为从演化的角度来看,我们人类从基因上就已经对“无知”或“偏见”所带有的不确定性存在深深的恐惧。这种对不确定性的恐惧印刻在了我们的基因当中。正是因为这种对不确定性的恐惧,才促使我们追求现实的知识。要消除不确定性,就要追求新知识。所以,如果把无知和偏见当成是一种对客观状态的描述,它对我们也有很多的正性的促进作用。

@臧艺兵:

我觉得嘉映老师讲的一点是和《大学》所讲的中国传统的知识观是有很好的连接。《大学》讲格物致知,这个“格物”就是对世界的一种零零星星的感觉认知。最后“致知”是把零星的感受和积累琐碎的东西变成比较系统的知识、整合的知识,变成真正的知道。致知更进一步接近真理,所以大学接着讲正心、诚意。

《薄伽梵歌》传达的最基本的信息也是:人生的本质意义是认识自己的本质,并与其内在的至上自我合二为一,它将确保所有人的灵性进步。并在宇宙实在和个体灵魂之间建立起一种神圣的关系。

@段伟文:

刚才嘉映老师讲到把偏见作为一个“前见”或者是从日常生活中理解无知,这个还是很有价值的。《薄伽梵歌》里有很重要的一个观念,人是由信念所构成的,每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东西。我们现在讨论无知和偏见就是要对无知和偏见这种现象进行辨析。

在科学研究中也是这样,通过某种学科去研究这个世界的时候,其实我们也会遮蔽其它的研究方式。所以无知有的时候是被动产生的。比方说我们都知道艾滋病,我们最开始把艾滋病作为一个生物医学问题,通过生物医学角度去研究,而不是从公共卫生角度研究,就把最重要的因素忽略掉了。其实所谓的无知就是你的这样一种信念或者前见会把你的关注点投射到某一个方向。因为我们的研究资源、认知资源都是有限的。从个人到整个社会,也意味着会耽误某些研究的机遇,我大概有这么一个简单的理解。

@刘晓力:

非常好,刚才嘉映老师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常识里边偏见和无知还是有贬义的,不是中性的,那有没有中性的理解?嘉映老师提出可用“前见”。晓林老师是做社会认知和神经科学的,神经科学主张用一种客观的方法来研究这些,有没有一种中性的理解?请晓林老师陈述您的基本观点。

 

偏见的客观研究

@周晓林:

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就像前面说的,对这些概念、这些状态的理解或定义,我们是否带有道德或价值判断?如果对不带道德判断的“无知”或“偏见”,我们可以用实验的方法,来操纵人的偏见或知识状态,考察其对行为的影响。这是行为经济学或认知神经科学的一种做法。但更多的情况下,我们是把“无知”和“偏见”与现实挂钩,让这些概念带有价值判断的属性。这样的话,我们就会从社会心理学、道德哲学的角度来考虑这些问题。当然在进行这样研究的时候,我们可能需要用故事诱发的方法,或用人际互动的方法,产生“无知”或“偏见”这种状态,看看其对行为或大脑活动模式的影响。 

比如说,当一个人处于需要帮助的状态时,如果仅是你在场,你可能会提供帮助。但如果有多人在场,你反而不去帮助。我们就通过认知神经科学的手段,考察这时利他决策的行为模式及其神经活动模式。同样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手段,也可以用来研 “偏见”这样的问题,如偏见怎么在团体当中形成?个人的偏见怎么影响团体其他成员的看法?这些都可以成为社会科学和认知神经科学研究的对象。

@刘晓力:

周老师的基本观点是可以用一种客观的方法来研究偏见。我先提一个问题,比如您说这里的“故事诱发”行为,制造场景、语境,让他表现出某种行为的特征。然后再从行为倒过去,看他对行为的感受在大脑中有什么样的反应,然后反推出,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会导致这样的行为。这个“诱发”的一系列过程中,是不是带了很多研究者先入为主的价值判断?

@周晓林:

您说的没错。从被研究者的角度来说,他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来看诱发的故事。这种方法相对比较简洁,比较容易控制,可以为研究者提供很多的知识。但是这些知识是不是人的真实行为或真实的心理、大脑过程呢?可能更有效的方法是把人置于一种真实的互动状态;这里所谓的真实互动状态,当然也可以是通过一些技术手段让他感觉到(但不一定是真实的)处于真实互动。 

还有一些高科技手段,比如把人放在虚拟现实当中,让我们考察偏见对他的行为或大脑活动状态有什么影响,或是考察通过什么方法能够消除他的偏见,等等。

@陈嘉映: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我听了刚才的口气,大家都是在讲每个人都具有有限的知觉或者是一堆偏见,为什么到了科学家那儿就不是偏见了呢?就变成客观的研究了呢?如果科学家能够客观研究,为什么普通人就不能达到这种客观的态度?

@周晓林:

可能刚才没有说清楚,我们研究的问题可能是有主观、有道德价值判断的。但是作为研究者,你的出发点是要尽可能地客观。所谓的客观,当然是指按一套科学的思维方式对各种可能的因素进行控制。这样的话,我们能够对研究的对象或其所处的状态、所处的环境进行客观的描述,而且我们可以据此推断不同变量、因素之间的关系,不管是它是相关关系还是因果关系。这个就是我们认为的比较客观的研究。

@刘晓力:

其实我回答不了嘉映老师这个问题。我想认知科学是希望用脑神经科学的手段把问题能够框定在一个可控范围内,把影响结果的相关变量固定下来,尽量减少不相干因素,找到因果关联。当然神经科学实验也有很多规范化的方法,比如耶鲁方法、哈佛方法等。但是我们会质疑这些方法本身是不是有问题,基础是否牢靠。所以认知科学跟神经科学是有区别的。认知科学会讲研究的基础怎么样才算可靠;神经科学认为,我的方法就是第三人称的,是客观的,是完全科学的方法。但是,我认为,神经科学的方法还没有成熟到不包含其它主观因素的程度。即使真正的已成体系的科学,描述的物理系统也有它的不确定性因素,科学只是尽量把不确定性干扰排除在一个理论框架所接受的最小范围里

@周晓林:

刘老师说的没错。对于一个行为或其背后各种因素的认识有很大的主观性。这里存在有一个时间的进程。随着知识的积累,我们越来越认知到,原来我们认为这个行为可能有三个因素、十个因素在影响,将来甚至会发现可能有50个、100个因素在起作用。这个研究的进程有点儿像物理学。物理学在研究力学问题也好、电磁学问题也好,一开始总是在尽可能简化的环境下来进行,逐渐加进去更加复杂的变量

我们对人的行为、对“偏见”、“无知”的研究也是这样的。首先假定某个偏见可能有10个因素在起作用。这10个因素是怎么确定的呢?可能根据哲学、根据以前的研究等等。那针对这些因素,提出研究假设,收集数据,验证假设。在研究过程中,可能会发现,有更多的因素在影响人的偏见。这样,我们再提出假设,再进行验证。循环往复,希望到某一天我们对偏见,或准确一点,对这种情形下的偏见,能够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甚至希望将来能够用数学函数来表述这些影响因素之间的关系,包括它们怎么相互作用来影响偏见、影响行为。

@段伟文:

实际上,科学其实不仅带来知识,而且它知识的系统建构也是无知的系统建构,有很多该研究的,科学领域没有研究。科学在生产知识的同时,也在生产无知。 

我们现在研究无知就是研究无知怎么产生的,怎么样消除无知。有些所谓的相关性研究不好说是不是有点扯。包括吃香蕉是不是能够防治胃病,这根本就是很幼稚的事情,根本没有办法研究。还有如喝咖啡能不能长寿?这些研究是对资源的浪费。而且这样知识的生产遮蔽了更多更重要的知识的产生,实际上它会导致系统性的愚昧或系统性的愚蠢。

我们现在研究“无知”,最重要的一个意义就是要如何避免人类投入大量的经费在无意义的科学研究上,最后导致系统性愚蠢。这种系统性的愚蠢会堵塞人类未来化的可能。我现在思考的一个问题是所谓的去未来化。就是说,面对各种问题,人们运用技术都是为了找到一些解决方案,但这些解决方案只能治标,而没有治本。它们往往没有找到问题的原因,而试图把导致问题原因解决,这里边问题非常之多。就具体的研究而言,比如说某些量化研究的意义是值得追问的。类似于月球上环形山发布跟人的精神状况有什么关系?似乎凡一切皆可研究。但是这样的“研究”其实是在导致系统性的愚蠢,让我们没有未来,这是我的一个想法。

@周晓林:

段老师的论断里有好多我是不赞同的,但有一点赞同——我们对世界的研究越多,就越觉得人类无知。怎么把一个无知的无知变成一个有知的无知,也就是提出关于“无知”的问题,这本身就是一个进步。不管是相关性研究,还是因果关系研究,有认识就行。这是一个历史的过程,不能说相关关系没有用。就像医学里的体外诊断,很多体外诊断就是利用了相关关系。

@段伟文:

具体的这些研究是有用的,甚至可以解决一些问题。比如之前我们有胃溃疡的时候吃烤馒头片或者氢氧化铝,都是可以的。现在找到幽门螺旋杆菌,把幽门螺旋杆菌杀掉。但可能将来幽门螺旋杆菌又是由于基因什么因素造成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必须考量科学研究对于人类生存的意义。假设人类的文明受到系统的不确定性的威胁,我们的科学研究是不是能够防止我们的文明走向毁灭?现在来看,如果缺乏这种意识和必要的准备,我们即使有高度发达的科技文明依然将走向毁灭,这个概率是大于我们避免被毁灭的可能的。


自由讨论

@刘晓力:

刚才各位嘉宾都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提出了问题,从知识的角度、认知的角度、社会的角度,从个体与群体的角度,把无知和偏见作为社会现象和认知现象去理解,大家的发言非常精彩。 

下面进入自由讨论的环节。刚才大家谈到演化的观点,能不能说人脑就是一个偏见脑呢?嘉映老师肯定说,如果大家都有一个偏见脑,怎么办呢?我想,经历长期演化而来的人类,为了有利于在环境中生存,无知与偏见也好,恐惧也好,实际上都是不可避免的。可不可以说人本身就有一个偏见之脑,各种高级一点的生物都有一个偏见之脑呢?请大家发表见解。

@臧艺兵:

我想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说一下,人类学分体质人类学、文化人类学。体质人类学从生物学意义上研究生命的一些共性和一些差异,无知是从生物学层面的一些规定性和客观性。人种、基因,各种生物构成人种这种复杂差异性。例如三星堆考古发现,会对人以往的认知有所改变。考古学发现就是这样,常常动摇我们对以往世界的看法,甚至是根本性的看法,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认为确凿无疑的东西,可能会因为考古而瞬间坍塌。我们要承认这种东西,还是不承认呢?考古学不断考验人类对于自己认知纠偏的承受能力。当然,如果人类对考古发现的新东西所纠偏的知识死不认账,别人也没有办法,只是落为笑柄而已。

此外,体质人类学关于人的研究,生物学也好,实验心理学也好,在某些知识领域是不是有意的在回避某些课题研究?为什么是这样?比如主流媒体不屑谈星座、属相、血型等对生命的影响,可是在现实生活中这些知识被广泛使用。它为什么能够广泛且长期的使用呢?在一定程度上它把人对生命的一些复杂特质的了解变得比较简洁和有效,这个东西是被很几千年无数次统计和相关分析验证以后才流传下来。但是中国儒家文化反对这一套,如子不曰怪力乱神。荀子中也有《非相》一篇。十分有趣。

文化人类学就是研究人类的差异和共性的。多元文化理论特别强调不同人类都是平等的,但是某些对人性差异性的刻意淡化,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让人从有知变成无知,甚至可能会使人种退化。但在种族问题上过于渲染,也会引起人种优劣,文化的无形比较(先进落后)甚至较量,进而引起很多方面的问题。有一些是从道德立场出发,说大家人生而平等,没有错误,人们都要有爱。可是客观知识和道德选择的价值毕竟不是一回事情。

另外人类学讲的一个重要的观念是局内人和局外人(insider/outsider)。刚才讲个人的知觉,有时候可能是一个群体的知觉。一个族群自己有他整体的认知和价值观念。局外人要怎么介入?这个局外介入,包括文化的介入,经济的介入、权力的介入等都会导致一个社会单元秩序上的变化和变迁。但是人类生存在这个地球上,又不可避免要进行交流,使人类难以把握这些问题。我们现在出现的太多问题都是因为这样,包括投资行为、扶贫、援助。当然也有从自己利益出发的行动,也有谋求共同利益的。但实际的情况是,局内人、局外人,有的时候的良好愿望,不知道为什么最终会变成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这算是我的一个偏见。

@周晓林:

回到刘老师刚才说的问题,人的大脑是不是一个偏见的脑?如果说偏见的脑是指人在信息加工时候的不全面、不完全客观、甚至不公正,那我认为这个回答就是Yes。人的大脑确实是有所谓的偏见的。这种偏见一方面当然来自于掌握的知识和信息的不全面,但我个人认为更多的是来自于演化。因为演化的过程使得大脑知道大脑不可能全面,不可能掌握所有的信息,所以大脑就演化成所谓偏见的机制,使得它能够在短时间内快速决策。这种决策可能是有偏的、也可能不(完全)正确、不一定是最佳的,但在大部分的情况下确实是有效的。

@凌晨:

刚才几位老师的发言对我非常有启发。我有以下几个问题想和大家探讨一下。首先,刚才周老师提到了我们在实证研究当中的研究方法。我个人认为各种研究方法都有它的局限性。无论做什么样的心理学研究的时候,或者是做我们实验的时候,我们都会有多种研究方法互相印证,我们不仅有问卷,还有fMRI,通过各种各样的结果来印证同一个结论,得到一个所谓科学的答案。同时,臧老师又提到我们生活当中有很多科学界并不认同的,比如星座、属相、风水等这些迷信。那是否可以说完全的相信科学和完全的相信“迷信”是一样的呢?它们都是个人的偏见,还是说应该对所有的观点保持开放,然后放下作为一个科学家的傲慢,也放下对一些偏见的执著呢? 

第二点,我个人认为所有的个人观点都是个人的一个偏见。比如说我们在音乐上,听古典的可能看不起听爵士的,听爵士的看不起听民谣的。这个鄙视链是怎么样一个理解的方法呢?还有一点更值得我们探讨的,与其说是个人的偏见之脑,很多时候是我们的一个结构性偏见。

比如说周老师在之前提到,是不是黑人警察就更容易将白人拦下来?还是同样更多拦住黑人?因为黑人有更高的犯罪率。在这里,我想要提到的美国的第一任黑人总统奥巴马,他在很多政策决定上都是非常保守的,大家往往会认为一个黑人上台之后,进入一个之前少数群体没有到达过的位置以后会变得更激进,为他自己的群体做出一些非常突破的事情,但事情往往不是这样子。这就可能与我们对这个集体的一个认可,急于得到集体里其他人的认可有关系,继而导致一个结构性的偏见或者是结构性的决策。

在现实生活当中,可能很多企业并不倾向于招聘一些处于生育年龄的女性,因为在成本的计算当中,她可能并不是最优的,这造成很多女性在职场上的困扰。这可能就是一个需要我们制定决策的人更多的考虑到,这是不是会形成一个结构性的偏见。这是我想和大家讨论的,谢谢。

@周晓林:

凌老师提到了很多问题和概念。我先说研究对象的问题。自然科学的思维方法是希望给概念做一个明确的定义。手相、星象对人的心理特征、心理过程有没有作用?夫妻之间是不是有所谓的心灵感应?这些日常生活中的描述有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如何确定这些概念的内涵。你怎么来定义“心灵感应”?判断有感应还是没有感应的公认标准是什么?如果这些可以量化,那才有可能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包括哲学里面的很多问题,需要把它们量化、操作化,才能成为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我们才能用一些手段去探索它们背后的客观的、生理的机制等。

很多问题,就是因为我们现在对它的认识太少,或者概念太模糊,所以没有办法变成科学研究的对象。但是到某一天,我们可以把夫妻的心灵感应定义成某种可以度量的东西,我们自然就可以做相关研究了。事实上,现在确实已经有一些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比如说用所谓的多脑扫描,同时看两个大脑的活动,看夫妻大脑活动之间的同步性是不是比非夫妻之间的同步性更高?如果把同步性理解成是心灵感应,这个心灵感应就是科学研究的对象了。 

至于你刚才说的奥巴马,他的行为处事更符合传统的行为模式、思维模式,还是更加激进?到了国家层次,影响因素太多了。除了他个人的因素以外,政治、文化的制约就更多了。你说的现象很有意思,但是在多大程度上具有普遍性,或者是在多大程度上有个体的差异,哪些因素在影响个体的差异,这本身就可以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和研究的问题。

 

人工智能的偏见

@刘晓力:

谢谢周老师,我也请教一下凌晨老师。你是计算机工程专业的博士,能否从你的角度讲讲人工智能的偏见和无知,怎么理解人工智能的偏见,或者如何清楚定义它,有没有对人工智能偏见和无知的修正?

@凌晨:

要了解人工智能所带来的一个偏见,首先我们要了解人工智能的一个工作流程。我们会将一些人工标注的信息通过一个数学模型教会Ta如何分类Ta没有接触过的信息。人工标出的信息有可能带有个人的偏见,相信大家都在新闻上了解过一些对话机器人,它们话语当中会带有偏见。或者一些图像识别的人工智能,可能会将猩猩和黑人模糊起来,造成一些黑人群体的不满。这其实是在人工标注过程当中造成的。也就是说我们带有的偏见会带给我们制造出来的人工智能

同时,我们也在训练人工智能去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为网络上带有歧视性的内容提供一个预警。所以说人工智能和所有的科学手段一样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无法避免成为人类思想、人类偏见之脑的一个带有负作用的产品。而另一方面,它的确是在通过自身的机制给我们提供一个预警,更好的帮助我们避免偏见防范偏见上升到歧视和冲突。

@刘晓力:

由于时间关系,谈人工智能的偏见和无知这个话题就先到这儿。接下来,跟观众互动之前,首先,请每位老师用一分钟的时间把你们已有的观点、以及讨论之后产生的新的观点表达一下。按我们开始讲话的顺序,伟文先来吧。

@段伟文:

我的主要观点是,无知是值得研究的。当然,如果单纯地说人的大脑可能天生就是有偏见或易于导致无知,那我更关心的是人的智慧完全可以知道自己有无知的这一面。在有些情况下,如涉及的社会和政治因素比较敏感的时候,会产生一些值得研究的无知现象。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会产生有意识的无知。比如,香烟究竟是不是有害于健康,直到现在很多东西是含糊的,因为它涉及到复杂的利益纠缠。

另外一点,谈到价值等问题的时候,后续还有一点值得探讨的就是情感对于所谓选择性无知的重要影响。当我不喜欢一个老师的时候,他讲的课再好对我来说也都等于零。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把无知作为更好的知的一个条件,最终的目的是避免我们人类知识的创造变成潜在无知的构建,最后导致一种系统性的愚蠢。这是我的主要观点。

@刘晓力:

刚才伟文讲的很好,后面会谈到从什么样的角度能够减少无知和偏见造成的伤害。接下里请凌晨博士来讲。

@凌晨:

我的观点是:偏见和无知都是无法避免的,我们每个人都带有。对于个人层面的偏见,我的想法是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认识到自己的无知,避免傲慢的态度,避免它们成为伤害他人的一个行为。

@刘晓力:

艺兵老师有没有什么应对之策?

@臧艺兵:

首先,大家达成了一个基本共识,那就是无知和偏见作为人类的一个常态这件事情是不可避免的,在这一点上大家没有偏见。我从艺术的角度来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在克服一点点无知和偏见的同时,使人类比较便利、比较有效、比较容易操作呢?我觉得是审美、爱和情感。

美国的大学里有一本通识教育的书——《艺术:让人成为人》,我们可能无法从知识的方面衡量一个人是否完整,但是人类懂得爱、懂得情感、懂得美是比较容易达成共识的,这是我的一个看法。

@刘晓力:

有请晓林老师。

@周晓林:

无知也好,偏见也好,这两个重要的概念当然可以成为哲学思考的对象,也可以成为神经科学研究的问题。但是从社会学或社会心理学角度来看,我们在把“无知”和“偏见”这些标签强加于别人的时候,一个很重要的做法是换位思考。如果你处于那个位置,你愿不愿意接受这个标签?这样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就能够避免很多的伤害。

@刘晓力:

有请嘉映老师。

@陈嘉映:

晓力一开始说无知与偏见通常都是在贬义的意义上使用,晓力老师是希望能够给无知和偏见正名,能够看到无知和偏见不仅仅有贬义的一面。讨论下来,这个目标似乎没有特别的达成。虽然大家承认无知和偏见是一个常态,但是常态并不见得是一个不需要被克服的原因或者借口

一方面我们好像都在承认自己的偏见,他人也有偏见。另外一方面,大家都谈了克服无知与偏见,看起来还是一个需要克服的东西。我的想法就是这样,这恐怕是稍微有点儿笼统。哪些无知是需要克服的,能够克服的?哪些是无法克服,甚至是不需要克服的?甚至刚才有老师讲到,有一些无知我们要刻意保留下来。我觉得偏见也是这样,尤其是在先见的意义上使用偏见这个词,有一些偏见或者是前见是能够克服的,比如说大家讲到科学,讲到智慧者,他们似乎在某种意义上是超越了我们的个人感知或者个人偏见。 

最后留下一个问题,今天可能来不及了,但是我愿意进一步向大家讨教。当我们一说到科学就想到客观性,那么我们偏见的大脑怎么就发展出了一种客观的科学态度和方法的呢?这是我非常想向诸位讨教的。


观众提问
 

@刘晓力:

谢谢几位老师的精彩总结。下面留出一些时间嘉宾跟观众互动。第一个问题是问陈嘉映老师的:如果将偏见定义为负面情绪,当个人偏见发展成为群体偏见的时候,是否已经不再产生偏见?而相反,少数人会成为偏见的另一端?这会不会成为群体共识下的先见?请陈嘉映老师回答。

@陈嘉映:

这个问题问的稍微有点儿绕,按照我的想法,刚才我们谈到了个人偏见和群体的偏见的两个方面:一方面,当不同的偏见互相冲撞的时候似乎是会减轻偏见。但是在社会学上,经常讨论的是个人的偏见进入群体之后会得到加强。我没有太听出来这个问题是以刚才这两点的哪一点作为条件来问的。

我想象的是这样的,个人能不能够克服自己的偏见,我觉得如果不是太矫情的话,我们当然在一定程度上是能够克服特定的偏见的,否则我们就不会一直在讲减少偏见、克服偏见等。那是通过什么方法达到的呢?刚才讲到科学方法是一个很重要的方法。但是我们也并不是成天在做科学,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怎么来克服偏见的呢?在很大程度上,当然是通过刚才周老师说的,将心比心或者是我们把别人的意见放在自己的面前跟自己的意见对质,用这种方法来克服偏见,或者至少是一种减轻。 

从社会的意义上来说,个人最为需要的,尤其现在,不要被群体的偏见所裹胁。在很大程度上,我们不要泛泛的把他人当做一个群体,而是要把他人作为一个有自己特定主张的个体。我们要采取一对一,几对几的对话的方式,而不是不经思考的去接受大众的那些看法。

@刘晓力:

谢谢嘉映老师。第二个问题是:群体的偏见能够还原为个体的偏见吗?如果能够还原为个体的偏见的话,那是否可以针对个体的行为让他修正偏见?

@陈嘉映:

这个问题有点儿像一个正反馈效应一样,甲的偏见跟乙的偏见也许能够互相加强,这种互相加强能够还原为个体偏见吗?总体上最好不要这么说,群体偏见不能还原为个体偏见的。

@刘晓力:

谢谢嘉映老师。第三个问题是:系统化的知识会不会产生系统性的偏见,如何避免知识系统的排他性?哪位老师愿意回答。

@段伟文:

我简单回答一下,看如何定义系统知识,比如说科学是一种系统性的知识,社会科学也是一种系统性的知识。知识当然会有排他性,特别是当研究知识的主体,认识不到他的局限性的时候,认识不到天然地会产生无知的这样一个情况下,会导致这些问题。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现在这样一个时代会遇到一些不确定性的风险,比如新冠疫情的风险。早在十多年前世界上都在研究大流行,但怎么去应对这个大流行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公共卫生学这样一种研究在以往是不那么被重视的,甚至在大流行里对于病毒的研究也有人提出一种理论叫做一体化健康,即环境健康、动物健康和人的健康都要系统考量。但是在以往的认识里边,包括老百姓和医学界的认识里边,更多的是从生物医学,而没有从公共卫生,更没有从环境等整体上去思考。所以我们现在研究无知,就是要防止系统性的愚蠢,防止系统性的愚蠢带来黑色的惊奇——黑天鹅事件——突然一下子来一个巨大的灾难而我们没有预料到,这是很重要的。 

就像波普尔讲的否证主义,人类文明最终伟不伟大呢?现在看来,最终是很伟大的。但是一旦拜走麦城,被某一个病毒全部打垮,这个文明就没有了。我们现在就是要防止由于系统性知识寻求里面没有对无知的研究和思考,没有对元认知或者是元无知的研究和思考,最后导致整体性的一种灾难,一种黑天鹅式的惊奇。而到那个时候,我们悔之晚矣!

@陈嘉映:

因为是我提到的这个系统知识,我回应一下这位朋友。按照我们的用法,偏见,包括Prejudice本身就带有一定的系统性。卡尼曼的《思考,快与慢》这本书很多人都知道,最近他的另外一本书被翻译成中文,名字大概是《偏见与噪音》,英文名字是Prejudice and Noise

我们犯错误分两种,一种错误是散漫的,没有规律的错误;另外一种是我们犯系统性的错误,系统性的犯错误叫做“偏见”。他用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开头,大概意思是说打靶,打了五枪,五枪都不中靶子,不在靶心上,东一个、西一个,这就是noise;如果五枪都打到一个点上,但是这个点不是靶心,比如说比靶心高了两格或者偏左了两格。这个就是Prejudice。

偏见本身带有系统性的含义。至于说系统知识有没有片面性(刚才周老师讲到是不是有片面性)这是俩问题。比如我们讲物理学知识或者社会学知识,像周老师讲的,本来就是从一个特定角度去研究,这个意义上当然是有片面性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就是偏见。如果你把哲学看作是一个系统理论,我个人的看法,所有的系统包括哲学系统都是带偏见的。

@臧艺兵:

我补充一句:我觉得克服偏见的一个比较重要的东西,是我们每个人不能丧失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的能力。通俗地讲,当我们非常自信的时候我们要想一想自己是不是也会出错?有时候大家都反对自己的时候,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那个方面需要反省和调整?还有,非常有钱的和有权的人,在大家都说你的一切都是最正确的时候,你也要想一想这帮成天吹捧我的人,是贪图我的钱财,还是贪图其他的利益,才说我是一个没有一点缺点的、旷世无双的公司总裁呢?

@刘晓力:

非常好,谢谢各位老师的答复。我也想提出一个问题。是不是有一种区分,即有意或者无意,能觉知或不能觉知的无知和偏见。我们很多的偏见和无知是被动的无知,被动的偏见,是一种内隐式的,不知不觉在起作用的。因为不能觉知到它、没有意识到它。这个东西起的作用可能是我们驾驭不了的,可能是由我们的大脑的物理结构和深层的一些目前未知的机制决定的,也许就是演化过程中带来的,那可以说这种认知偏差是难以避免的。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寻找到认知的偏差或者偏见的根源是什么,机制是什么,社会后果是什么。如何把对于群体或者他人利益构成威胁的一些偏见行为避免掉,或者叫即时止损?这也是我们要讨论无知和偏见的一个本意。为偏见和无知正名,是指不仅仅把它当做一个贬义词,而是相对宽泛一点从多维度去理解它的复杂性和运用它的微妙之处。 

谢谢各位老师和观众对“无知与偏见”这样一个新颖主题提供的非常有创见的概念分析和深具启发的洞见。我们对这些概念进行了日常的、认知科学的、人类学的、社会学语境的分析。今天的论坛非常精彩,可以说大大超出我的预期。感谢各位嘉宾的出席,感谢各位在线观众的积极参与,感谢提问者,感谢嘉宾与观众的互动。因为时间的关系,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下期明德讲坛再见。

 

主持人:刘晓力

嘉宾:陈嘉映、段伟文、凌晨、臧艺兵、周晓林

主办:中国人民大学哲学与认知科学跨学科平台、服务器艺术

协办:神经现实 | 整理:光影 | 排版:光影